我們朝著煙霧與噪音前進,一位手臂斷掉的阿兵哥從我身邊走過。他的左前臂整個斷了,只有幾條黏黏的血絲與手肘相連。他用右手緊緊把斷臂抱在肚子前面,好像一個小孩緊緊抱著糖果,怕被同伴偷去一樣。他的軍服沾滿了血。他好像沒注意到我們,他一直張開嘴巴,卻連一句話都講不出來。

「不要看他!」山姆斥責我,「亞當,要往前看!」

我們三個裡面,只有山姆像個軍人。他低著頭前進,手上緊緊握著他的匹茲堡步槍。我們走過千瘡百孔的草原,好像吊在屠宰場輸送帶的牛一樣(雷蒙.普格跟我說過那種場景)。連指揮官衝我們大吼,叫我們不要擠在一起,免得敵軍一槍打一串。我們心不甘情不願的分散開來。在這種時候,正常人都會希望旁邊有人,這樣才能有人幫忙擋子彈。

我們隱身在瀰漫整個戰場的煙霧之中,暫時沒有危險,聞起來都是火藥味跟血腥味。不過敵軍的砲彈偶爾就會落在我們身旁,連上的幾個阿兵哥就被砲彈碎片刺傷。我們愈來愈靠近敵人的陣線,一堆子彈向我們飛來,就與我們擦身而過,我們這個連也出現傷亡。我看到兩位同袍倒地,一個臉部受傷,還有一個本來是先鋒部隊,現在成了砲彈坑裡的一具屍體,他的重要器官散落在染血的草地,我們還得小心不要踩到他那熱騰騰的內臟。這實在太不正常了,我覺得我應該是瘋了,不然就是這個世界瘋了。伊斯頓小說裡面的戰爭從來沒有這麼野蠻。他的小說裡的戰爭通篇都是勇氣、膽識、愛國情操,反正就是一些鼓舞人心的美德。現在這場戰役完全不是這麼回事,就是殺戮與被殺戮,如此而已,結局怎樣全看造化。我抓緊步槍,對著煙霧裡的人影開了兩槍,我也看不清楚到底有沒有打中。

我的腦袋千思萬緒,突然開始擔心朱利安。我忍不住想起我們在威廉斯弗德鎮獵松鼠還有其他獵物的時候,那個時候朱利安什麼都喜歡,就是不喜歡殺動物。他這個人心地仁慈,不喜歡看到死亡,殺生是能避就避。他倒不是懦弱,應該說純真吧!他心地仁慈是很高尚沒錯,問題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小命可能不保。

戰場上的血腥殺戮依舊,不過稍微平靜了一些,突然出現一陣風,吹散了那層薄霧。又起了一陣大風,最靠近我們的荷蘭戰線就這樣清楚呈現在我們的眼前,好像是簾子被拉開了一樣。一排槍管從矮防護土牆伸出,好像豪豬的刺一樣。敵軍趕快把槍管對準我們,現在煙霧散了,他們看的可清楚了,可以瞄準我們。他們的槍管冒出白煙。

「趴下!」山姆大叫,他好像忘了他又不是連指揮官,只是個普通阿兵哥而已。不過他說的話還是有理,我們趕快照辦。我們通通倒地,大部分是自動倒地,我看少數幾個倒下去的樣子,他們大概不會再起來了。荷蘭人的子彈從我們的耳朵旁邊飛過,好像一群昆蟲一樣吵,就像伊斯頓小說裡寫的:「聲音聽起來像蚊子,不過被叮到可是會死人的」,這次伊斯頓可是說中了。我們貼著地面,跟大地之母親密接觸,我想到那句熟悉的話:「吃奶的小豬與母親的關係是最親密的。」

只有朱利安站著沒動。等到我鼓起勇氣抬頭看,發現他竟然站著,真的大吃一驚。

那天朱利安站著沒動的樣子真的讓我印象深刻,到現在偶爾還是會出現在我的夢中。他昨天才把他的軍服洗淨弄乾,好像準備參加宴會一樣。我們走了那麼久,他的外表還是一塵不染,好像紐約輕歌劇裡面扮演軍人的演員一樣。他皺著眉頭,好像擺在他眼前的不是兇殘的敵軍,而是一道難解的謎題,需要仔細思考才能解開。他抓著步槍,可是既沒有瞄準也沒有開槍。

「朱利安!」山姆大叫,「看在上帝的份上,趕快趴下!」

(待續)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記憶之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